2012年2月22日星期三

光之翼

王健仲 21.02.2012

我就在路灯下度过了我的童年,幻想着各种“反方向”的生活。如果鱼在空中飞翔,乌鸦在水里悠游,那是个什么样子的世界?如果花儿会起舞,蚊子会吃青蛙,那我们还依旧生活在所谓的真实世界吗?如果亮光有洞,那么我们眼前所见到的景物会变成怎样的?

阳光静静地洒落,纸风筝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,薄薄的枯叶落寞飘下;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,海浪随着风向的转变缓缓地退了下来。

风,吹走的是周围的建筑物,吹走的是悠悠的岁月,吹走的是人们层层的情感。但风,它也给我送来了片片回忆,好让我把各个片刻叠加起来,化为永恒。

我坐在一棵貌似20来岁的树下,手上捧着马塞尔·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读得倦了,我就抬起头望望周围的环境。当我在阅读的时候,我总喜欢在我的右掌心里握住一把沙,紧紧地把它们捏成一团。读着读着,这些沙粒会依据自己的速度慢慢地从我的掌心溜走。当我停止阅读的时候,我就摊开掌心观察手里仍握住的沙。就在这瞬间,有些沙粒会一股劲儿地滑落,而剩下的只能面临逃不走的命运,苦苦央求我把它们给放了。

由于我的双亲早逝,因此我和爷爷便相依为命。为了抚养我长大,爷爷每天都到组屋附近捡纸皮讨生活。其实,只要你睁开眼睛仔细观察,这种现象在这富裕的国度里比比皆是。

爷爷从早到晚推着小推车,到处收集人们废弃的纸皮或报纸,之后把它们变卖掉,好换取祖孙两人的三餐温饱。爷爷天天穿过一座座矗立数十年的组屋,而对我来说,这些组屋好像每几年就披上一层又一层的新衣,偶尔佩戴一些较高科技的器材和装饰似的。它们的外表仿佛焕然一新,企图变成一个活力十足的青年,然而,无论怎么改,人们仍改不掉的是其内在的结构与本质。现代社会只不过是每个孤立的个人的集合体。大地自然是一体的,然而,一盖上一座座大同小异的房子之后,大地就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,而人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牛筋被切断一样。似乎,现代文明就是每个人尽量把自己孤立起来,以方便办事。

在爷爷捡回来的“宝贝”当中,不乏掺杂一些好书。小时候我常从这堆宝物里翻找出一些好书,当中属余光中的作品最让我印象深刻。他曾说过:“慢工出细货,其实也不尽然。胸中若本无货,再慢也未必出细货。”有时我也翻开那些旧报纸。我对世界的认识就是从这些报纸来的。读着读着,赫然发现一个事实:新闻,对于刚发生的事往往积极报道,然而,对于事件的后续则采取较消极的态度,不是吗?

由于我居住的地方可算是个“贫民区”,周围没有什么地方好让我玩耍。小时候,我最佳的玩伴便是附近马路上的盏盏路灯。说来奇怪吧?我常选择呆在路灯下最黑暗的角落,我可以站在那里一整个夜晚不动,为的是观察周围的环境,因为人们总是匆匆忙忙地走过,他们注意到的是光,而不是我。

我就在路灯下度过了我的童年,幻想着各种“反方向”的生活。如果鱼在空中飞翔,乌鸦在水里悠游,那是个什么样子的世界?如果花儿会起舞,蚊子会吃青蛙,那我们还依旧生活在所谓的真实世界吗?如果亮光有洞,那么我们眼前所见到的景物会变成怎样的?
当然,作为一个淘气孩子,我有时会做出一些幼稚举动。每当我把这些举动告诉爷爷,他总是板起脸斥责我。每次被他骂了一顿之后,我心里便很不是滋味的。过了一阵子,他便会静下心来,叫我坐在他瘦弱的腿上,心平气和地对我说:“你要记住:人生在世,做一件事就等于少一件事,吃一餐就等于少一餐,睡一觉就等于少一觉,不能轻视啊!”

顿了一顿后,爷爷继续说:“一个人的态度就决定他能飞多高,你的想法会左右你未来的出路。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。爷爷不怕死,你也一样。”

虽然我深知自己做错事,而且也相信爷爷骂我是有原因的,但每每他对我说上述的话时,我心中的怒火还是无法被浇熄。为什么生他的气?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
长大后,爷爷终究敌不过时间的蹂躏,患上老人痴呆症。虽然这种情节在电视电影里上演了无数遍,观众也常批评编剧没创意,但当它一旦真实地发生在你身边,你才真正了解到这种题材原来是这么“贴近人心”。

看着爷爷从精神奕奕变成呆滞无神,我的心揪了起来。此时此刻,我突然想起村上春树在《舞·舞·舞》的一句话:“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,其实不是,人是一瞬间变老的。”随着我们的长大,洞悉事物的能力一再加强,事情也变得越来越明,但我们的感觉却越来越不真实。

面对着爷爷,我只能感到无比遗憾。当我开始注意观察他的时候,他已变得白发苍苍,步履蹒跚。人人都想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,但我认为,所谓毫无遗憾的生活是建立在遗憾的基础之上的。我心中浮现出自己未来年华老去的面貌。年纪一大,记忆的箱子仿佛永远被深埋在储藏室里,不被提醒就不会想起它。如果我变成了丑陋的老人,我会不会比较不引起别人注意?如果我同我这一代人集体变丑的话,那我就不会那么突出了吧?

天空的白云就像白色菌种不断繁殖,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渐壮大,慢慢地,它们从白若棉花的优雅姿态变得黑如炭灰,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似的,形成了一片片乌云。当它们的能量累积到一个极限,这些黑色“菌种”就会像洪水爆发一样,在人们毫无戒备与预警之下,突然一颗颗地掉落到大地,袭击城市内的各个“器官”,人们的各种生活规律、体制和日常作息等都受到干扰。

几年过去了,爷爷终究对抗不了病魔与世长辞。对于他的死亡,或许因为爷爷一直来就让我有所准备,我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。活着的人从早到晚一直害怕往死人世界迈进。虽然人们可以尝试不理睬它,把它拒于千里之外,但一闭上眼睛,明显的事实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奔向自己,最终把一切都带走。往生者会被淡忘、嘲笑或利用,三者必择其一;至于被理解,这往往是不可能的。

二月的绵绵细雨继续落下,在白纸上刻下一道道伤痕。我又回到久违的路灯下,把手上一叠白纸折成的纸飞机往光线里投过去,企图让它们代替我,刺破一盏盏路灯下所透射出的光芒,让无瑕的光留下残缺。

“人生在世,做一件事就等于少一件事,吃一餐就等于少一餐,睡一觉就等于少一觉,不能轻视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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